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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岛阁 >> 大城市的小青年 >> 第17章

多年前,有人送手账本给我,以为是专门记账用的,当时还有些抗拒——鸡毛蒜皮的日子,哪值得用这么漂亮的本子来记啊。

后知后觉发现,原来,手账是可以当做生活日记的——每天的事务备忘,突然感受到的一点心情起伏,都可以随时随地掏出记下。当时不以为然,慢慢攒起来,回过头再翻一翻,那些飞快溜走的几乎没有留下痕迹的日子,就在那或认真或仓促的笔迹间,又新鲜温习了一遍。

女友A和我差不多时间成了手账粉丝。她说,手账有一个好处,当我和丈夫吵架以后,冷静下来,会一个人拿出手账,强迫自己专拣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录看一看。

她把她的手帐本掏出来,给我说其中的一些片段——

今天他开车,绕路送我一个朋友去火车站,结果上班迟到了。

他把我摔得四分五裂的牛奶打泡器修好了。

他刚到家,还没吃晚饭,我父亲打电话说他的电视机好像有问题,其实他也不会修,但是没顾上吃饭就去了我父亲家。

我对他大吼,他今晚吃了大蒜就该睡沙发,他笑着无奈地说,那好吧。

那件衣服他并不觉得好看,但他说,你需要,就买下它。

我向他复述今天在公交车上和一个人发生的争执,他还没听完就满脸气愤地说,这个人太不像话!

我说真不想上班了,他说,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。

她念完上面这些,沉默了几秒钟,说,其实我特别后悔,以前没有记下这些琐琐碎碎瞬间。最难忘的应该是生孩子的时候,那是过年,除夕在产房度过的,他独自照顾我,已经熬了三个夜晚。我在吊水,剖腹产。小婴孩睡着了。窗外谁家在放烟花,特别美,窗户是双层玻璃,听不到声音,只看到那升起又坠下的背景。我说,你对我这么好,我以后也要对你好啊。他开玩笑,那你以后生我气的时候,要记得这句话。

但是,真到吵架了,总是想不起来当时说过的话。还常常很决绝地说出——怎么这么倒霉,居然遇到你这种人!再也不想和你过下去了!

是啊,不是每一对夫妻都能有幸成为心灵默契的朋友,光阴经年累月走下去,只会把彼此的性格缺陷看得倍加清晰。那些从前用来安抚的“我爱你”之类话语,也渐渐淡出中年生活。各种压力,负担,各种不能澄清和说明的生活误会,让心情时而陷入低沉和失望当中。这种时候,是需要借助一些东西来修复的——她合上手上的本子,向我举起来——比如这个手账,记下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情,但是当我温习这些最容易忘掉的细节,我知道,他是爱我的。

唯有记下,才不会遗忘,才可以用这些日积月累的“好”,抵抗细水长流生活里,漫长的乏味和无趣。

女友B也有一本手账——那是一个便于携带的速写本。她喜欢画画,每到一处,看到喜欢的事物,就会掏出来,飞快勾勒当时的轮廓和线条,作为油画素材。

夏天的时候,她去瑞士看望做研究的儿子,住在苏黎世。她不懂英语,不敢走远,只是每天在住地附近漫无目的走上一阵,速写本里最多的是当地寻常风景——铺满云朵的天空,门口摆放着鲜花的人家。在那些画的旁边,她简短记录着——

今天的天真蓝,蓝的都想哭。

拐角人家门口的紫阳花美极了。

对面走来一个外国老头,对我说了很多话,很热情,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,只能笑。

这里就是儿子上班的地方,在一个小山坡上,很漂亮的一栋小楼,他每天就呆在那个亮灯的房间里。

那个“儿子上班的地方”,她画出来了,明亮的窗口,窗前有绿树,屋后是远山。那是星期天,儿子惦记着实验室里的进程,带她一起去了上班的地方。她在外面等着儿子,不时仰头,看着那个亮灯的房间。每次翻到这一张,她就要说——那里的环境真美,可是我儿子啊,总是独自一个人加班,有时会不会也感到寂寞?

我上初中的女儿也拥有自己的手账——就是最普通的笔记本。她喜欢用简笔画记录当时的情景与心情。

第二天要考试了,她会画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,吃力举起一个“奋斗”的沉重大牌。作业太多,她会边抱怨边在本子上写一段抄来的鸡汤座右铭——此刻打盹,你将做梦;此刻学习,你将圆梦。给字描上重重的花边。

她的小本子上,有日常小事件,也有全家一起出门的图画记录。比如,春节全家去苏州闲逛,她画下人群里的一家三口——冷静的她和她的爸爸,后面走着的张牙舞爪的妈妈。旁边配的台词是——从坐在动车上就一直处于兴奋之中的妈妈。

在苏州,去了我念叨了一路的诚品书店,那里有很多美丽的文创产品。她画下一面镜子,镜子前有个扭腰试背包的妈妈,旁边配的字是——妈妈看上一个帆布包,但是太贵了,她舍不得买,对着镜子不停搔首弄姿……

啊,竟然如此丑化你老妈——看到这里,我做出了绝对不能忍受的表情,女儿夺回她的笔记本——爸爸快救我!

“大约日子太好过了”,我妈常常这么感慨,“好像刚过完年,一眨眼新的一年又过去了三个月,真不想这么快啊。”

是啊,地球的闹钟是不是被谁拨快了?我总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做积极的小对抗。现在,我很想持续地记录手账。当时只道是寻常,隔些日子回看,点点滴滴细节聚成生活的小小暖流,像晨起灌下的一口温水,润过心口——那是时间回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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