滑州自上古时滑氏在高台筑垒开始，就是贴着黄河兴建的。现在城西州府馆驿所在的高处，就是古滑台所在。
如今滑州的西城墙紧贴着黄河，《水经注》说黄河离城墙根最近的地方，不过“去城二十步”。
离得这么近当然有好处，黄河天险，估计没人想瞎了心会妄图从滑州城西攻城，城北面的鹿鸣城又跟州城互为犄角，要不是东面濮水断流，唯一可行的就是从南面强行攻城，正因为如此，滑州才会成为前朝的河南四镇之一。
控制住河南四镇，东可下青齐，西可扣函谷，河南大片平原尽收眼底。
但毛病也极大——
黄河，九州之内最不安分的大河，尤其是下游，就像是神龙的尾巴一样，南北横扫，时而从北至沧州、幽州入海，时而南下到棣州、青州入海。这还是轻的，在未来的历史中，黄河还会进一步南下夺淮，浮波千里。
最恐怖的是，黄河神龙摆尾时，一定会连带着发生水灾：
决口。
最大的一次，汉代瓠子河决口，汉武帝耗费二十三年时间、数十万民夫、铜钱上亿，终于堵住了决口，也依然没有解决黄河频繁变更河道、从郑州到滑州到濮州一带河岸频繁决口的状况。
直到汉明帝时王景考察下游河道，修建金堤约束河道，这才锁住巨龙维持了黄河六百年稳定，六百年间仅仅决口四次，溃口不大，灾情也不重。
但从前朝开始，河床逐渐淤积，随着大齐连年用兵，帝国无暇更无钱整顿河务，即便才干如刘晏这等不世名臣，面对河务之事第一反应也不是怎么疏浚河道防止决口，而是怎么改革漕运制度，保住长安粮食安全。
决不决的，就那么的吧，河上还能跑船，不对，纤夫还能拉船就行。
因此，年久失修下的河水决溢了十二次，一次比一次势大，每次的决口都只是匆匆填起，没多花工夫去重新立巨木、填巨石好好整饬堤岸。
到李存治滑州时，从汉明帝至今九百年的河堤，早就变得脆弱不堪。
更倒霉的是，黄河从太行山倾泻而下后，在汴州、滑州、濮州得转个弯才能往东继续奔腾，偏偏还就这三处的河道最为狭窄——
窄了渡河倒是快，白马津、黎阳津就以此而成，可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变得更加凶猛，对堤岸的威胁也就更大。很可能上游一场暴雨，汴州、滑州、濮州的河道就像是一匹腐朽的绢丝般，被洪水冲击成渣。
眼下就是，因为河床的淤积，河水已经漫出堤岸，浸到滑州城墙根上，连着清源水门进来的小河都漫上了石砌的河岸，淹了河边的杨柳。
这些不打紧，水退了清理河岸就行了。
要命的是城墙。
不同于后世，大齐的城墙都是夯土的，即便长安，也没奢侈到外城整条城墙包砖，也就城门左右包了而已。
至于滑州，那就更是夯土墙了。
《通典》记载筑城要墙高五丈，说是这么说，可天下哪有五丈这么高的城。
楼台不算，滑州城墙高三丈已经算是坚城了，一丈五尺厚的墙基，七尺多厚的墙顶上，外侧有一圈雉堞，垛墙高六尺，垛口高三尺，供弓弩手射击。除此之外，另有城门楼，以及每两百步一座的一丈宽的方形弩台。
这一圈夯土墙，都是先挖开一条一尺深的基槽，槽底先夯一层三合土——用以发酵的生土，掺杂田底泥、胶泥等反复锄捣，促使土中腐殖物流失而成的“熟土”，再混合砂石、石灰而成。
三合土上再砌一层一尺高的泥夹卵石，之后再层层夯三合土，每层一尺，中间以竹条、木梁加强。
结实是够结实，可土夯的东西就一个要命处：怕水浸。
一旦被水把最底下的基槽泡烂了、把泥夹石那层泡散了，城墙随时有垮塌的风险。哪怕墙脚两侧用砖石砌了一层散水，那也只能顶得住顺着城墙流下的雨水，真发了大水泡了，什么招数都得玩完。
今年春雨充沛，地里粮食收得足，可当时河水就差点漫过堤岸，前些天这场夏雨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一眨眼功夫，雨水就哗哗如瓢泼一般下来，都不是连成线那么简单，就跟一条条水柱子似的劈头盖脸往地面上砸。
万幸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，清源门上的李存看着河水跟堤岸齐平，一道波浪过来，就推着水波轻轻低抵到城墙下的散水上，水波层层褪去时，留下一道一道的泥沙，把好好的散水都遮得看不见了。
“已经两天了，还不退。”城墙根从下到上已经湿润成了一大片暗色，李存有些焦虑，“河水还是能卷到墙根。照这么下去别说滑州城墙了，滑州整个州境都得泡在水里。”
由不得李存不紧张。
滑州是李存求生唯一的本钱。
他要打造一座堡垒，一座足可以抵御梁军和魏博军轮番进攻的坚堡，一旦黄河决口，还抵抗进攻呢，人家只要等你被水泡烂了、等水势退了，直接进来白捡就行了。
李存决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，可实际呢？
身边的李归真说道：“听消息，河对岸的河北道卫州也落了雨。入河的淇水、清水，幸亏在卫州被永济渠分了流，要不然，两条大河的水冲进来，怕是河水已经泡烂了了墙根。”
滑州掌管津梁、舟车、宅舍、工艺的士曹参军，和手下的两个士曹佐、五个士曹史都让李存安排下去沿河调查了，身边只有精通算术的李归真。
“怕是下游的濮州更不好受。”李存看着向东北如奔雷般滔滔而去的黄河，旋即摇摇头，跟李归真一起沿着城墙走了起来：“顾不得他们了，州里的损失查的怎么样了。”
“都在进行。”
两人无言走了许久，一直走到南面城墙，城上的巡逻的团结兵冲两人行礼，李存回了礼，李归真指着南面远处跟李存说：“殿下，如今之计，恐怕在南面。”
南面？
李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，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，一片青葱色隆起，从西向东，好大一道土坡，这玩意儿李存还真知道是啥：
“金堤？”
“对。金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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